
“小伙子,我看你人挺老实的,别灰心。要不……看看我女儿?”
刚在相亲时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邻居阿姨那双真诚又热切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我以为这不过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是一次无关痛痒的见面。
直到我走进她家,随着房门被推开,当我看清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时,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01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
那是一个典型的夏日午后,太阳把柏油马路烤得软绵绵,空气里都是一股燥热的尘土味。我站在衣柜前,已经站了足足二十分钟。衣柜门大开着,里面挂着我为数不多的几件像样的衣服。我的目光在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件白色的府绸衬衫之间来回移动,脸上满是纠结。
“穿那件白的,显人精神。”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替我做出了决定。她一边说,一边把那件白衬衫取下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我给你熨过了,平平整整的。第一次跟人家姑娘见面,可不能邋遢。”
展开剩余95%我接过衬衫,入手的感觉有些僵硬。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这是我妈,甚至是我全家对我这次相亲的殷切期望。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在厂里当个技术员,工作不咸不淡,工资不高不低。在这个年代,我这个年纪还没个对象,已经算是“老大难”。父母嘴上不说,但那眼神里的焦虑,比直接催促更让我压力山大。
“听媒人说,那姑娘条件可好了,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人长得漂亮,家里条件也好。”我妈一边帮我整理衣领,一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她已经说了不下十遍的话。“你今天机灵点,多说点好听的,别像个闷葫芦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兔子,七上八下。
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僵硬的微笑。镜子里的人,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抹了点水,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那么陌生,眼神里充满了不自信和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不就是见个面,吃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我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相亲的地点定在一家离我们两家都不算太远的饭店,叫“红星饭店”。这是一家老字号的国营饭店,环境算不上多好,但菜量足,味道也过得去,是附近居民请客吃饭的首选。
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饭店里人声鼎沸,服务员端着盘子在桌子间穿梭,大声吆喝着。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我找到媒人说好的桌子,那是一张靠窗的两人小桌。桌上的红色塑料桌布有些黏腻,我坐下的时候,裤子都仿佛粘在了椅子上。
我正襟危坐,眼睛盯着门口,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开场白。“你好,我是XXX。”“今天天气真好啊。”“你喜欢吃什么?”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可我总觉得哪句都不太对劲。
就在我快要把桌布上的花纹数出洞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饭店门口。她穿着一条时髦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漂亮的大波浪卷,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她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一刻,整个嘈杂的饭店好像都成了她的背景板,她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她吗?
她很快就发现了我,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你好,是王阿姨介绍的吗?”她在我对面坐下,开口问道。声音倒是挺好听,就是没什么温度。
“啊,是,是的。你好,我叫李明。”我赶紧站起来,又觉得有些多余,于是又尴尬地坐了下去。动作笨拙得像个提线木偶。
她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不算刻薄,但足够直接,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摆在货架上等待估价的商品。我的脸开始发烫,刚刚准备好的所有开场白,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你……你喝点什么?”我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白开水就行。”她说着,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面前的杯子和筷子。那个动作很优雅,但是也透着一股疏离。
服务员过来点菜,我把菜单递给她。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推了回来,说:“你点吧,我没什么忌口。”
这句客气话,在我听来却成了最难的考题。我不知道她的口味,点贵了怕她觉得我乱花钱,点便宜了又怕她觉得我小气。我紧张地翻着菜单,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最后,我胡乱地点了两个自以为的“硬菜”:一个糖醋里脊,一个红烧鱼。
菜很快就上来了。糖醋里澈的芡汁勾得太厚,红烧鱼的颜色又有点深。我笨拙地想把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夹给她,可手一抖,那块鱼肉掉在了桌上,溅起一点油渍。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关系。”她说着,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饭桌上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我拼命地想找话题,可说出来的都是些蠢话。
“今天……天气挺热的哈。”
“嗯。”
“你……在百货公司上班,很辛苦吧?”
“还行。”
“我……我在厂里当技术员,就是……跟机器打交道。”
她没接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睛看着窗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我能感觉到,她对这次相亲,对我这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兴趣。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开始的那点期待和幻想,早就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碾得粉碎。我甚至开始希望这场饭局能立刻结束。
终于,她看了一眼手表,开口了。那是我从见面到现在,听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点事,得先走了。”她说着,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钱放在桌上,“这顿饭我来请吧。”
“不,不用,说好我请的。”我慌忙地去拦她。
“不用争了。”她的语气很坚决,“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谢谢你今天能来。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那双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远去,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周围的喧闹声仿佛都离我远去。服务员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邻桌吃饭的人也朝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感觉自己的脸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的账,怎么走出那家饭店的。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的那句“我们可能不太合适”,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其实我心里清楚,什么“不太合适”,潜台词就是“我看不上你”。我怪自己没用,怪自己嘴笨,怪自己紧张得像个傻子。可转念一想,就算我今天表现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那么时髦,那么漂亮,而我,只是一个穿着白衬衫都会手足无措的普通技术员。
我走到公交车站,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和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头抵在玻璃上。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就像我今天下午这段可笑的经历。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妈那张充满期待的脸。
02
公交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我磨磨蹭蹭地走下车,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夏日的傍晚,天色还很亮,小区里有不少吃过晚饭出来纳凉的居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聊着家常。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人群,溜进楼道。可越是这样,越是容易被人注意到。
“小李,下班回来啦?”楼门口的张大爷跟我打招呼。
“是啊,张大爷。”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家的楼就在前面,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我却感觉那栋楼那么遥远。我不想上去,我需要一个地方自己待一会儿,消化一下今天下午的失败。
我转身,走到了楼旁边的小花园。花园里有一排供人休息的长椅,我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长椅被太阳晒得还有些温热,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周围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大人们聊天的嘈杂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蝉鸣。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此刻却让我感到更加孤独。我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那个女孩高傲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小伙子,一个人在这儿抽什么闷烟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碎花短袖,手里还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一些青菜和豆腐。是住在我们这栋楼的王阿姨。我们不算熟,但因为住得近,经常在楼道里碰到,所以也算脸熟。
“王阿姨,您买菜回来啦。”我赶紧把烟掐了,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王阿姨笑着,把菜篮子放在脚边,然后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我,“怎么了?看你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是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不能跟一个不太熟的邻居说,我相亲被人给“退货”了吧?那也太丢人了。
“看你这表情,肯定不是工作上的事。”王阿姨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她拍了拍我的胳膊,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是感情上的事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准。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看到我的反应,王阿姨笑得更开了。“你看,让我说中了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写在脸上。”她顿了顿,又说:“怎么,跟对象吵架了?”
“不是……我……我没对象。”我小声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哦,没对象啊。”王阿姨拖长了音,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就是……今天去见了个姑娘,结果不顺利?”
我彻底没话说了,只能默认。我的头垂得更低了,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王阿姨并没有露出任何嘲笑或者同情的神色。她反而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和我下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完全不同。她的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端详和关切。
“小伙子,你别灰心。”王阿姨开口了,语气很诚恳,“阿姨虽然跟你不熟,但在小区里也看你来来回回好几年了。你这孩子,看着就老实本分,对人也客气。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油腔滑调的。”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一句肯定我的话。
“那些姑娘家家的,有时候看人就看个表面,不懂得看内里。”王阿姨继续说,像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她们没眼光,是她们的损失。”
我苦笑了一下,说:“可能还是我自己不够好吧。”
“瞎说。”王阿姨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好不好不是靠嘴说的。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在了,不懂得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自己。”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这个话题就要结束了,王阿姨却突然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哎,小李,阿姨跟你说个事。”她的表情很神秘,又带着点试探,“要不……看看我女儿?”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王阿姨在开玩笑,或者是在安慰我。我刚相亲失败,狼狈得像条狗,怎么可能马上又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还是她自己的女儿?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王阿姨,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王阿姨的表情非常认真,一点都不像在说笑。“我是说真的。我那个闺女,也一直没个正经对象。她吧,就是性子有点急,眼光也高,挑来挑去的,把自己给耽误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合适吧。我今天才……”
“有什么不合适的?”王阿姨打断了我的话,“我就是看你这孩子人品不错,觉得你俩可以见见。我可不是什么媒人,就是街坊邻居的,给你们年轻人牵个线。成不成,那得看你们自己的缘分。就算做不成对象,多认识个朋友,也挺好的嘛。”
王阿姨的话,说得坦诚又直接,让我无法拒绝。我的心里开始进行激烈的斗争。一方面,我刚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失败,自信心已经被打击到了谷底,我害怕再次面对那种被拒绝的尴尬和难堪。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件事很奇妙,像电影里的情节。王阿姨的真诚让我很感动,而且她说得对,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突然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那……那就……试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王阿姨一听,立刻高兴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前怕狼后的。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也别挑什么日子了,就明天晚上,你下班了,直接来我家里坐坐。我让她也早点回来。就在家里,吃顿便饭,你们随便聊聊。”
看着王阿姨热情洋溢的样子,我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跟王阿姨告别后,我往家的方向走。脚步比来的时候轻快了一些。虽然心里还是忐忑,但那种压抑到极点的挫败感,已经被一种奇妙的、带着点荒诞的期待感所取代。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都肯定会比今天下午更有趣。
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啊?”
我摇了摇头,说:“没成。”
我妈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她还是安慰我:“没事没事,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别往心里去。”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我没有告诉她王阿姨的事。我想,等有了结果再说吧。如果又失败了,那就让这件事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也省得她跟着我一起失望。
03
第二天上班,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图纸看了半天,一个数据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晚上要去王阿姨家的事。
王阿姨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也像昨天那个女孩一样,看不上我?或者,她会不会比昨天那个更直接,当着她妈妈的面就让我下不来台?
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我脑子里盘旋,让我坐立不安。不过,奇怪的是,和昨天那种纯粹的紧张不同,今天的我,情绪里还夹杂着一丝好奇和无所谓。
也许是因为昨天已经经历过最糟糕的情况了,所以今天的我,反而有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淡定。也许是因为这次的见面形式更家常,不是那种摆在明面上、带有明确目的性的相亲,让我感觉压力小了很多。
下班铃一响,我磨蹭了一会儿才离开工厂。我没有像昨天那样特意回家换衣服,就穿着上班时那身半新不旧的蓝布工装。我甚至没怎么整理自己的头发,只是在工厂的水龙头下,用凉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就当是去一个热心的邻居家串个门,吃顿便饭。成与不成,都无所谓。抱着这样的心态,我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王阿姨家和我家在同一栋楼,她家住三楼,我家住五楼。我走到她家门口,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紧闭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炒菜的“滋啦”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我抬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谁啊?”里面传来王阿姨的声音。
“王阿姨,是我,小李。”我回答道。
门很快就开了。王阿姨系着一条围裙,满脸笑容地把我迎了进去。“哎呀,小李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王阿姨的家不大,是标准的两室一厅格局。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是因为东西多,显得有些拥挤。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些水果,电视机上盖着一块蕾丝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气,让人感觉很温馨。
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环境,和我昨天去的那个冷冰冰的饭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心情,也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你先坐,先坐。喝点水。”王阿姨热情地给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这儿还有个菜没炒完,马上就好。你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王阿姨,您太客气了。”我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沙发是老式的弹簧沙发,坐下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客气什么,街坊邻居的。”王阿t姨一边说着,一边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里屋的门关着。我猜,她的女儿应该就在那间屋子里。
“我那个闺女,她也刚回来没多久,正在屋里换衣服呢。”王阿姨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解释道。“你别紧张,她就是个普通姑娘,没什么特别的。”
我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很香。
王阿姨又跟我聊了几句家常,问了问我工作上的事,父母身体怎么样。她的热情和健谈,让我原本那点残存的紧张感也渐渐消散了。我开始觉得,今天晚上也许真的就只是一次普通的邻里拜访。
“好了,你先看会儿电视,我进去把最后一道汤做了就开饭。”王阿姨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电视开着,正在播一部电视剧,但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注意着里屋的动静。我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走动声,还有衣柜门被拉开的声音。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厨房里传来了王阿姨的声音,她好像是把火关了。然后,她对着里屋的方向,提高了一点音量喊道:
“闺女,别在屋里磨蹭了,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我听到了里屋的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咔哒”一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扇正在被慢慢推开的房门。我甚至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即将出现的身影。
04
厨房里的王阿姨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走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她把汤放在饭桌上,然后又朝着那扇半开的房门喊了一声:“快点呀,菜都要凉了。”
随后那扇门被彻底推开,一个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我抬起头,脸上带着准备好的、礼貌的微笑。可就在我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厨房里碗筷的碰撞声,窗外传来的汽车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女孩。
那张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手里端着的茶杯变得无比沉重,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就是她。
那个昨天在红星饭店里,用最冷淡的语气对我说“我们不合适”的女孩。那个让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尴尬、最失败的两个小时的相亲对象。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个瞬间,世界仿佛被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部分是完全状况外的王阿姨。她端着汤,脸上还挂着那种“大功告成”的满足笑容,看着我们两个,热情地介绍:“来,小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女儿,林晓。晓晓,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住咱们楼上的李工,小李。”
另一部分是站在房门口的林晓。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震惊的苍白,变成了羞愤的涨红。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先是错愕,然后是慌乱,最后变成了一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但那怒火不是对着我,而是越过我,死死地瞪着她的亲妈。
最后一部分,就是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的我。我的大脑在经历了几秒钟的死机之后,终于重新开始运转。无数种情绪在我心里翻江倒海:震惊、尴尬、屈辱,还有一丝荒诞到极点的可笑。我昨天被她毫不留情地“退货”,今天又被她妈妈当成“优质商品”重新推销到她面前。这叫什么事啊?这简直就是一出蹩脚的舞台剧,而我,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任人摆布的小丑。
“你们俩……怎么了?”王阿姨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看看我僵硬的表情,又看看女儿快要喷火的眼神,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们认识?”
王阿姨的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林晓。
她猛地一跺脚,快步走到王阿姨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妈!你跟我进来一下!”
她不由分说地把王阿姨往厨房的方向拖。王阿姨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汤勺都差点掉了。“哎哟,你这孩子,干什么呀,拉拉扯扯的,小李还在呢!”
“你还知道他在呢!”林晓的声音压抑着,但那份愤怒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她们两个的身影消失在了厨房门口。我一个人被留在客厅里,如坐针毡。我能听到厨房里传来她们压低了声音的争吵。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是林晓的声音,尖锐又气急败坏。
“小声点!你想让全楼都听见啊!”是王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心虚。
“他!就是他!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相亲对象!那个从头到尾说不出三句话的闷葫芦!你现在把他叫到家里来,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是他!”王阿姨的声音也提高了一点,“我就是故意的!你昨天回来跟我说,我就觉得不对劲。小李这孩子,我看着他好几年了,上下楼碰到,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人多老实啊。你倒好,就见一面,吃顿饭,就把人给否了。我跟你说多少次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就是不听!”
05
“所以你就骗我?你说有个朋友的儿子要来坐坐,结果就是他?妈,你觉得这有意思吗?”林晓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委屈和羞耻。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王阿姨的语气也急了,“我就是觉得你们俩昨天那个场合不对。在饭店里,跟审犯人似的,谁能放得开啊?在家里就不一样了,吃顿家常便饭,聊聊天,多自然。我就不信,一个好好的人,能让你说得那么不堪。”
“你……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外面的我,听着厨房里的每一句对话,感觉自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终于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王阿姨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觉得我不错,也觉得自己的女儿太草率,所以自作主张,导演了这么一出“二次相亲”。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荣幸,只觉得无地自容。我像一个被围观的展品,她们母女俩正在为我的“价值”而争论不休。
我把手里的茶杯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那个瞬间,我真的想站起来,对厨房里说一句“王阿姨,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然后逃离这个让我尴尬到窒息的地方。
可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根本动不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走了,王阿姨会多没面子。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走,是不是就坐实了林晓口中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形象。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厨房的门帘一挑,王阿姨和林晓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王阿姨的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强撑着笑脸。林晓跟在她身后,低着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都不敢看我。
“那个……小李啊,你别见怪,别见怪啊。”王阿姨干笑着,走到我身边,“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脾气不好。我……我都跟她说了,昨天是她不对,太没礼貌了。”
她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身后的林晓。“你这死丫头,还不快跟人家小李道个歉!”
林晓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垂下眼帘。她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好几秒,才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对不起。”
这句道歉,充满了不情不愿。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的那种屈辱感反而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平静。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尴尬又能怎么样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没关系。”我说,“其实,昨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的话让林晓和王阿姨都愣了一下。
我看着林晓,她也终于抬起头,正视着我。她的眼睛里,还带着点红血丝,但那份尖锐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不少。
“我昨天,是第一次相亲。”我继续说,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流畅,“我太紧张了,一紧张,脑子就空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倒不出来。让你见笑了。”
我说的是实话。当着她们母女的面,我反而没有了昨天那种伪装自己的压力,把自己的窘迫坦然地说了出来。
林晓听完我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王阿姨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你看你看,我就说嘛,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小李这孩子多实在。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快,坐下吃饭,菜都快凉了。”
她不由分说地把林晓按在饭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又热情地招呼我过去坐。
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些很家常的菜式: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还有一条清蒸鱼,加上刚刚端出来的那锅冬瓜排骨汤。饭菜冒着热气,看起来比昨天红星饭店那两个“硬菜”要可口得多。
可这顿饭,吃得比昨天还要沉默。
王阿姨拼命地想活跃气氛,不停地给我夹菜。“小李,来,尝尝阿姨做的这个鱼,很新鲜的。”“晓晓,你也给小李夹点菜啊,愣着干什么。”
林晓全程低着头,默默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埋头吃饭。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那种沉默,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06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我昨天被这个人“退货”,今天又被她妈妈强行安排了一次“售后服务”。这整个过程,实在是太荒唐了。
我越想越觉得可笑,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笑声在安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突兀。王阿姨和林晓都停下了筷子,惊讶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种荒诞感带来的笑意,一旦开了头,就有点收不住。
“不好意思,我……”我一边笑,一边想解释。
林晓看着我,一开始是错愕,然后,她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她看着我,又看看她妈妈,脸上那种紧绷的、尴尬的表情,也渐渐松动了。她的嘴角先是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也忍不住弯了起来,最后,她也跟着我一起,低着头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清脆,不像我这样沉闷。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个傻子一样,莫名其妙地在饭桌上笑着。只有王阿姨,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你们俩……笑什么呢?”
“妈,”林晓一边笑,一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好笑吗?”
王阿姨还是没明白。
我终于止住了笑,看着林晓,半开玩笑地说道:“所以,我昨天是被你退货了,今天又被王阿姨强行安排了一次返厂维修,对吧?”
我这个比喻,让林晓笑得更厉害了。她甚至笑得用手捶了一下桌子。
“什么退货,什么维修,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王阿姨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但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像一阵穿堂风,吹散了笼罩在饭桌上空的阴云。之前那种让人窒息的尴尬和对立,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气氛,终于正常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快吃饭。”王阿姨高兴地给我们俩一人盛了一碗汤,“来,喝点汤,润润嗓子。”
这一次,林晓没有再沉默。她喝了一口汤,然后抬起头,很认真地对我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没礼貌。我跟你道歉。”
她的道歉,比之前那句“对不起”要真诚得多。
我也摇了摇头,说:“我也有问题。我太闷了。”
“你不是闷。”她想了想,说,“你是太紧张了。就像……就像上台表演忘了词的小学生。”
我没想到她会用这么一个比喻,我又忍不住笑了。“差不多吧。”
“我讨厌相亲。”她继续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两个人明明不认识,却要坐在一起,像查户口一样问来问去,然后根据一些条条框框,来决定要不要继续交往。我觉得……很假。”
我点了点头。“我懂。我也觉得很别扭。”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聊了起来。
卸下了“相亲”这个沉重的包袱,又经历了刚才那场啼笑皆非的“解密”之后,我们两个人都变得无比放松。
我发现,她不像昨天表现出来的那样高傲和难以接近。她说话很直接,有时候还有点小毒舌,但并不惹人讨厌。她跟我抱怨在百货公司上班,会遇到各种各样奇葩的顾客;她也跟我说,她喜欢看电影,尤其是香港的武侠片。
我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闷葫芦”。在这样自然的环境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我跟她说我们厂里最近引进了一台新的德国机床,有多么精密和复杂;我也跟她说,我喜欢在休息的时候,自己琢磨一些无线电之类的东西。
我们聊起了住在楼下的张大爷,他那只叫“小黄”的土狗有多么通人性。我们聊起了小区门口那家新开的包子铺,他家的肉包子有多么好吃。我们聊的话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却那么真实,那么有烟火气。
王阿姨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时不时地给我们添点饭,夹点菜,一句话也不插。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吃完饭,我主动要求帮忙收拾碗筷。王阿姨把我推出了厨房,说:“不用你,不用你。你们年轻人聊你们的,我来收拾就行。”
林晓也没有跟我客气,她指了指客厅的沙发,说:“你坐会儿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重新坐回到那张老式的弹簧沙发上。林晓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盘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是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情歌,旋律很优美。
她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录音机里流淌着动听的音乐,厨房里传来王阿姨洗碗的哗哗水声。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无比温馨和谐的画面。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林晓,她正侧着头,听着音乐,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
我突然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我还在为一次失败的相亲而垂头丧气,觉得人生灰暗。可现在,我却坐在这里,和那个拒绝我的女孩,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天。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也可能会像王阿姨期望的那样,成为别的什么关系。或者,我们可能在这次见面之后,又会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再无交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切的误会、尴尬和巧合之后,我们终于有机会,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录音机里的歌还在继续唱着。我看着她,她也正好转过头来看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这一次,没有尴尬,没有躲闪。我们都笑了。
那是一个全新的,不一样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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